车帘落下的瞬间,春桃便忍不住问道:“娘子,咱们好不容易来都来了,怎么不多问几句?谢大人分明是在查侍女的案子。”
苏绾卿将鬓边的玉簪取下又重新簪好,莲纹在昏暗的车厢里若隐若现:“谢砚不愿我沾手这案子。”
她指尖抚过簪头的冰凉:“他方才看我的眼神,不是寻常的回避,是怕。”
怕她卷入后,以他护不住她周全。
“那……那咱们赶紧回去吧!”春桃吓得声音都变了调,伸手就要掀帘吩咐车夫,“这案子听着就吓人,又是下毒又是斩首的,咱们何苦蹚这浑水?”
苏绾卿闭上眼,靠在车壁上轻轻摇头。
她缓缓睁开眼,眸中一片清明:“原以为还能站在岸边看戏,如今见了谢砚这模样,才知早已身在局中。”
春桃捧着茶盏的手一抖,茶水溅在袖口上:“可……可咱们什么都没做啊!”
“有些事,不是你想躲就能躲的。”苏绾卿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灯笼,那些昏黄的光晕在她眸中明明灭灭,“谢砚这般谨慎,偏这案子又牵扯镇国公府……怕是背后牵动的,不止是几条人命那么简单。”
她轻轻叹了口气,将玉簪从发间抽出,借着车外透进的微光端详着:“这京城的天,怕是真的要变了。”
马车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“咯噔咯噔”的声响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,像是谁在暗处敲着更漏,一声声催人心弦。
车窗外,沿街的灯笼次第向后掠去,昏黄的光晕透过细格窗棂,在苏绾卿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碎影,恍惚间竟与前世宫墙下那些飘摇的白幡重叠,让她指尖猛地一凉。
她正捻着鬓边那支羊脂玉簪,莲纹簪头在微光里泛着冷润的光泽,玉质冰凉,贴着指腹滑到掌心时,竟像攥住了一块凝了霜的冰。
“有些事,不是你想躲就能躲的。”
苏绾卿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,尾音被车轮声揉碎在车厢里。
春桃捧着暖炉的手微微一颤,炭火星子从炉盖缝隙蹦出来,在青毡上烫出个浅褐的印子。“小姐是说……谢大人那边?”
“谢砚那般谨慎,偏这案子缠上镇国公府。”
苏绾卿抬手将玉簪从发间抽出,乌黑的青丝顿时散了半肩,垂在胸前,如泼墨般洇开:“怕不是几条人命的事,是有人想借这案子,搅动京城的浑水。”
她对着车窗外透进的微光端详玉簪,忽然发现簪头并蒂莲的花瓣上有道细痕——许是前日碰着了鎏金柱,当时只当是寻常磕碰,此刻细看,那裂痕竟像道无形的界碑,将前世今生拦腰截断。“这京城的天,怕是真要变了。”一声轻叹落定,车轱辘碾过积水洼,溅起的水花打在车帘上,淅淅沥沥的。
春桃偷眼瞧去,见自家小姐握着玉簪的手竟微微发颤。
苏绾卿只觉心口像被浸了冰水的棉絮堵住,闷得发慌。
她总以为有前世,今生便可都置身事外结果是她太过高估自己。
如今不过是早卷入几步,为何手心的汗竟洇透了玉簪?
“小姐,咱们回府吧?”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,暖炉的温度透过指尖渗进来,却焐不热苏绾卿冰凉的指尖。
苏绾卿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眸中慌乱已被压下去几分。
她想起前世崔珩称帝。
异姓登基本是惊天动地的事,可街市上米价未涨,流民粥棚未撤,连城西破庙里的孤儿都得了新棉衣。
这般仁义,总好过那些为权柄视人命如草芥的皇族。
谢砚护不住她,就像当年萧寒护不住她一样。那些温润如玉的承诺,在刀光剑影里终究是易碎的琉璃。
谢砚终究护不住她。
难道她还要重蹈覆辙吗?
萧寒护不住她,谢砚也护不住她。
难道崔珩——
“春桃,”苏绾卿将玉簪重新绾回发间,裂痕恰好藏在鬓角,“不去府里了,转道城南,去崔大人私宅。”
春桃惊得差点把暖炉摔在地上:“小姐!男未婚女未嫁,去私宅怕是于礼不合……”
“礼数?”苏绾卿掀起车帘一角,望着巷口那盏孤零零的灯笼,光晕在风里摇得像要熄灭,“等刀架到脖子上,谁还管礼数?”她指尖攥着车帘的力道,让指腹泛了白,“从那侍女跪在我院子里哭的一刻起,咱们就已在局中了。”
马车掉头时,车轮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,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鹭。
苏绾卿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,忽然觉得那些熟悉的酒肆、牌坊都变了模样。但这一次,她不想再做那个被动等待的棋子。
玉簪贴着头皮,不知何时竟带了点温意。
那幅《寒江独钓图》——画中老翁身披蓑衣,任浪打扁舟,手里鱼竿却始终未松。或许有些风浪,本就躲不过,唯有握紧自己的鱼竿,方能在滔天巨浪里寻一线生机。
“驾——”车夫扬鞭的声音传来,马车加快了速度,碾过积水的声响变得急促,像在追赶着什么。
苏绾卿将玉簪攥得更紧,莲纹簪头硌着掌心,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,却让她混沌的心绪彻底清明。
她摩挲着玉簪上的裂痕,忽然想起崔珩送来的信“若有难处,可去城南私宅寻我。”那时只当是寻常叮嘱,此刻才品出话里的深意。
崔珩虽是崔氏掌权人,却常年住在城南那处与宗祠隔了三条街的私宅。
听说族里的老夫人几次要给他娶妻,都被他以“公务繁忙”挡了回去,府里连个管事嬷嬷都没有,只有两个粗使的老仆。
这般疏离,倒省了苏绾卿应付内宅妇人的周旋。
去见崔珩,不是依附,是与前世的自己诀别,是向着这风雨飘摇的世道,主动迈出一步。
马车在城南巷口停下时,巷尾的更鼓声刚过三更。崔珩的私宅藏在两株老槐树后,乌漆大门上只挂着块素木匾额,上书“静尘居”三个字,笔锋清劲如寒松,倒像是崔珩亲手所题。
侍从跳下车辕,刚要上前叩门,门洞里便探出个戴毡帽的门房,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。“崔大人可在家?我家娘子来找。”侍从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,惊得槐树上的夜鸟扑棱棱飞起。
门房嚼着麦饼含糊道:“不见,郎君吩咐过,夜里不见客。”他上下打量着马车,见车帘绣着暗纹莲荷,才勉强站直了些。
“我家娘子是苏家大小姐,苏绾卿。”侍从提高了声调,伸手撩开车帘一角,露出苏绾卿的容貌。
“苏家大小姐?”门房猛地噎了一下,手里的麦饼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他拍着大腿直起身,帽翅上的绒毛都跟着颤——前几日那个大箱子,送箱的小厮只说是“苏府来的”,此刻想来,定是这位大小姐无疑。他忙不迭地捡起地上的麦饼塞进袖袋,拱手作揖时腰弯得像张弓:“原来是苏大小姐,快请进,快请进!”
苏绾卿扶着春桃的手下车时,门房已殷勤地推开了两扇大门。门轴转动发出“吱呀”声,像是陈年的旧弦被轻轻拨动。
“我家郎君还未回府,请娘子到偏厅等候。”门房弓着背在前头引路,毡帽上的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。
穿过月洞门的刹那,苏绾卿忽然顿住了脚步。
眼前竟是片曲水回廊,青石小径旁种着成片的晚香玉,夜风拂过,香气漫过衣襟,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水汽。
“这私宅是我家郎君亲自设计的,”门房见她打量景致,忙不迭地介绍,“地砖都是从苏州运来的青麻石,池子里的锦鲤是上月刚从太湖捞来的。”
苏绾卿望着池中游弋的锦鲤,尾鳍扫过青麻石的声响,忽然撞开了记忆深处的闸门——那是十五岁的暮春,她跟着柳氏去赴致仕尚书王大人的赏花宴,穿过三重朱漆大门后,眼前骤然铺开的,也是这样一片浸在水汽里的江南。
那日她穿着件粉白撒花软缎袄裙,领口绣着缠枝桃花,鬓边簪着支点翠步摇,是柳氏特意让人打的新样子。
柳氏当时还端着不苛待苏绾卿的人设,是以人前做样子。
王大人的宅子比眼前这处更阔绰,进门便是座三孔石桥,桥栏上雕着“二十四桥明月夜”的景致,桥下的活水引自城外的玉泉,水面飘着层层叠叠的白萍,间或有粉白的菱花从萍叶间探出头来。
“小姐你看!那亭子里还有人弹琵琶呢。”
春桃当时梳着双丫髻,手里攥着块桂花糕,指着水中央的方亭给她看。
苏绾卿趴在汉白玉栏杆上,裙角扫过青苔时沾了些湿意。
她看着锦鲤从桥洞下游过,忽然想起话本里写的江南,“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”,原来真的有地方能把诗句里的景致搬到宅院里来。
“春桃你说,”她偷偷拽了拽侍女的衣袖,声音压得像蚊子哼,“将来若能住这样的宅子,每日晨起看鱼戏莲叶,傍晚听船娘唱吴歌,是不是比神仙还快活?”
春桃嘴里的桂花糕还没咽下去,含混着笑道:“那得嫁个懂江南的郎君才行呢。听说王大人的公子在苏州做过官,才把宅子改得这般水软山温。”
她说着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糖渍:“小姐要是喜欢,将来嫁予世子,让世子也照这样修一处便是,要寻苏州工匠还不容易?”
苏绾卿想起萧寒,忽然红了脸颊,伸手在春桃胳膊上锤了一下:“不许胡说!”
那时她极喜欢萧寒,还不是后面贪慕虚荣的苏绾卿。
王大人的园子里还有处叠石假山,是用太湖石堆的,洞壑里藏着个小小的瀑布,水流顺着石缝淌下来,在底下的青石板上积成个月牙形的水潭。
苏绾卿跟着柳氏走累了,便坐在潭边的美人靠上歇脚,看阳光透过石缝漏下来,在水面映出晃动的光斑。
柳氏当时正和王夫人说笑着什么,鬓边的赤金梳篦在光里闪着亮,她忽然转头对苏绾卿笑道:“这景致虽好,却少了几分野趣。真正的江南,要坐在乌篷船里看两岸的芦苇,才叫入味呢。”
如今站在崔珩的私宅里,晚香玉的香气漫过衣襟时,苏绾卿忽然懂了柳氏当年的话。
王大人的宅子是刻意堆砌的江南,雕梁画栋里藏着富贵气。
而眼前这处,青麻石的缝隙里还长着几株野草,池边的垂柳枝条垂到水面,带着种未经雕琢的随性,倒更像她在话本里读的江南——有三分野趣,三分诗意,还有四分藏在水汽里的温柔。
“大小姐这边请。”
门房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唤回,转过一架爬满薜荔的假山,偏厅的竹帘已被撩起,露出里面的青玉案几。
迎上来的侍女穿着月白比甲,梳着双丫髻,见了苏绾卿便屈膝行礼,目光却忍不住在她身上流转。
这苏家位大小姐虽未施粉黛,鬓边只簪着支羊脂玉簪,可那身料子,是江宁织造专供的云锦,裙角绣着的缠枝莲纹,针脚细密得能数出瓣数。
“大小姐要尝尝新采的雨前龙井吗?”侍女的声音带着怯生生的甜意,手里捧着个锡制茶罐,罐身上刻着“龙井”二字,“这是昨日新送来的,郎君还未品过呢。”
侍女奉茶时,指尖不小心碰了碰茶盏,青瓷杯沿立刻凝出层细汗,她忙低下头,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中央的描金托盘里。
苏绾卿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,透过窗纱望着院中的景致。池边的垂柳被风拂得低了头,枝条扫过水面,惊得锦鲤四散游开,搅碎了满池灯影。
“大小姐,这茶要凉了。”
侍女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唤回。苏绾卿低头看向案几上的青瓷杯,碧色的茶汤里,映出她鬓边那支羊脂玉簪的影子,莲纹簪头在水面轻轻晃动,像极了十五岁那年,落在王大人宅院里的那朵菱花。
苏绾卿刚要答话,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,由远及近,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格外分明。
侍女的声音紧接着响起:“郎君回来了!”
她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,抬眼望向竹帘外——廊下的羊角灯忽然晃了晃,映出个熟悉的身影,正踏着满地灯影朝偏厅走来。
廊下羊角灯的光晕落在水面,碎成一片晃动的金箔。
她忽然想起春桃方才在马车上说的话,“崔大人怎不回族里住?”
此刻看着这满院的江南景致,心里忽然有了答案——
或许有些人心里,都藏着个没说出口的江南,就像她当年没说出口的那句话,原来早已被另一个人,悄悄搬进了现实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