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兰霏的呼吸,在凑近显微镜目镜的瞬间,猛地窒住了。
昏黄油灯的光晕下,那滴来自夸洛指尖、被小心涂抹在薄如蝉翼的琉璃片(她费尽心思磨制的“载玻片”)上的暗红血珠,在她眼前骤然放大、清晰,剥离了所有肉眼可见的混沌,暴露出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微观炼狱。
不是幻觉,不是光影的欺骗。
是虫。
密密麻麻,难以计数!
细若微尘,形如扭曲的细线,或蜷缩如钩,或疯狂扭动如濒死的蛆。
它们在粘稠的血浆里翻滚、钻营、互相缠绕啃噬,仿佛一片被煮沸的、污秽不堪的泥沼!更令人心惊的是,其中一些明显粗壮数倍,甲壳似的结构在镜下泛着诡异的微光,透着一股子凶悍的邪气。
而听到纳兰霏惊呼的夸蚩,一脸紧张的走了上前。
纳兰霏没说话,只是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那股生理性的恶心和心底翻涌的寒意。她侧开身,让出显微镜的位置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你自己看。”
夸蚩狐疑地看了她一眼,又看看那器物。
他不懂这玩意儿,但纳兰霏脸上那绝非作伪的惊骇让他心头一沉。他学着纳兰霏刚才的样子,笨拙地将一只眼睛凑近那小小的圆筒。
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暗红,什么都看不清。他下意识地转动着纳兰霏告诉他的那个叫做“调焦”的旋钮,动作粗犷,铜管被他捏得吱呀作响。
“轻点!别弄坏了!”纳兰霏忍不住出声提醒,这可是她耗费了无数心力才勉强捣鼓出来的宝贝。
夸蚩动作一滞,耐着性子,小心翼翼地再次调整。终于,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,毫无保留地撞进了他野性而直接的视野里。
“嗬——!”
一声短促而惊骇的抽气声,从夸蚩喉咙深处迸发出来。
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,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,瞬间绷紧如一张拉满的硬弓。他死死地盯着目镜,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,额角青筋突突直跳。
“这…这他娘的是什么鬼东西!”他猛地抬起头,古铜色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暴怒,指着显微镜,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惊惧而有些变调,“那些…那些在动的…是虫子?在血里!?”
“嗯。”纳兰霏的声音恢复了冷静
“若我所料不差,”纳兰霏冰冷的声音继续响起,“是某种‘寄生虫’。”
“寄生虫?”夸蚩浓眉紧锁,这个词于他全然陌生,却本能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。
纳兰霏取过另一片血样,那是下游一位染病不过半月的老猎户的。“你看这个。”
她示意夸蚩再看。
视野中,活物虽有,却细小得多,游动也迟缓,远不如夸洛血中那般狰狞可怖。两相对照,无需多言。夸蚩的呼吸愈发沉重,额角渗出冷汗。虫随病长,那蔓延的红斑,分明是这些邪物在啃噬血肉、壮大自身的路径!
“何谓……寄生虫?”他艰难地问。
“便如朽木藏蠹,河豚腹中蕴毒。”纳兰霏蘸了清水,在桌面画出一个圈,“活物寄生于他者体内,食其血肉精魄以自肥,损宿主之元阳以续命。此之谓‘寄生’。”
她见夸蚩眼中仍有困惑的阴霾,便换了苗疆人更能意会的说法,“我感觉,就类似与你们所炼之‘蛊’同源同理,皆是借宿主之躯养邪祟之物。”
“那这器物……是?”夸蚩不解的指向桌面。
“这叫‘显微镜’,能把极小的东西放大,让我们能看见平时看不见的…比如这些藏在血里的‘虫豸’,或者说寄生虫。”
“显微镜?…神器,当真是神器!”夸蚩喃喃道,眼神复杂地再次瞥了一眼那冰冷的黄铜器物,既有敬畏,又有对这残酷真相的憎恶。
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再次凑近目镜,这一次,看得更加仔细,也更加心惊肉跳。那蠕动的、扭曲的形态,清晰地烙印在他眼底。
“所以,这…这就是‘醉魇’的根子?”他抬起头,声音低沉得可怕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极有可能。”纳兰霏走到桌边,拿起另一个干净的琉璃片,动作利落地又滴了一滴夸洛的血。
“你看,这些虫子的大小、形态并不完全相同。”她指着镜下,“有的细小孱弱,有的粗壮狰狞。我推测,这或许对应着感染的不同阶段——虫子在人体内生长、壮大,直至最后…彻底侵蚀神智,变成你看到的‘疯魔’。”
据她所知,的确有不少寄生虫如果人被感染,一旦寄生虫发展到脑部,必然会对神经造成影响,从而让人的行为开始变得怪异。只不过她没想到,在古代,还有如此奇异的寄生虫。
不仅能影响人心智,对于狂暴的实力加强,包括血液都有一定变异作用,真是邪门。
听到纳兰霏的叙说,夸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想到自己弟弟夸洛身体里,日夜涌动着这样恶心的东西,想到寨子里那些饱受折磨的族人,熊熊怒火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。
“还有就是沈家的酒!”纳兰霏的声音打断了他即将喷薄的怒火。
只见她拿起一小瓶从黑市高价购得的、沈氏酒坊的特制招牌“鰼人酒”,用一根纤细的鹅毛管,小心翼翼地吸取了一滴,轻轻滴落在载玻片的血滴边缘。
两滴液体缓缓交融。
夸蚩立刻再次凑近目镜。
显微镜下的景象再次发生变化。
那些原本疯狂扭动、充满攻击性的虫子,在接触到“鰼人酒”稀释液的区域,动作明显变得迟滞、僵硬起来,如同被无形的粘胶束缚住。
扭动的频率大幅降低,有些甚至蜷缩成一团,不再动弹。
“看!它们…不动了?”夸蚩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。
沈家的酒,竟然真的管用。
“不是不动,是‘活性’被暂时抑制了。”纳兰霏摇了摇头,“你看那些被酒液完全覆盖的区域边缘,虫子只是不动了,但并未真正死亡溶解。而且…”
她指着那些远离酒液、仍在血泊深处疯狂扭动的虫子,“只要离开酒液的直接作用范围,它们依旧生猛。这酒,更像是一种…麻痹剂,或者…饲料?”
她猛地抬起头,看向夸蚩,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:“夸蚩,你还不明白吗?醉魇爆发得如此诡异迅猛,沈家却能‘恰好’在第一时间拿出能‘延缓’病症的‘特效酒’?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!”
“这鰼人酒能抑制虫豸活动,恰恰证明了它们之间必有联系!这虫子,这醉魇,很可能就是沈家一手炮制出来的毒计!用百姓的血肉,铺他们沈家的青云路!”
“轰——!”
纳兰霏的话,如同最后一根点燃炸药的引线。
“沈!皓!老!狗!”夸蚩双目赤红,如同被激怒的猛虎,胸腔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。
他猛地直起身,巨大的力量带倒了旁边的木凳,“哐当”一声巨响。
他额角青筋暴起,肌肉虬结的手臂瞬间绷紧,转身就要往外冲,浑身杀气腾腾,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进沈家大宅,将那些幕后黑手撕成碎片!
“站住!”纳兰霏厉喝一声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夸蚩脚步一顿,猛地回头,眼中燃烧着噬人的火焰:“拦我作甚?!我要去宰了那帮畜生!”
“然后呢?”纳兰霏一步挡在他面前,,“冲进沈家,杀个痛快?然后呢?被官府通缉?亡命天涯?还是被沈家养着的上百家仆,乱箭射死,曝尸荒野?”
“你死了是一了百了,拍拍屁股躺下了,夸洛怎么办?寨子里那些等着救命的族人怎么办?等着沈家把黑锅扣在你头上,再名正言顺地剿灭整个苗寨,彻底掩盖他们的罪行呢!”
她的一连串质问如同冰水,一盆接一盆地浇在夸蚩熊熊燃烧的怒火上。
“莽夫之勇,除了送死,解决不了任何问题!”
发现问题根源后的纳兰霏,此时显得格外冷静。
“沈家敢做下这等滔天恶事,背后必有倚仗,有靠山!否则就凭沈家这个一方县城的豪强,没这胆子干这些事。你现在冲过去,不过是正中他们下怀,给他们一个除掉你这个知情者和绊脚石的绝佳借口!”
夸蚩胸膛剧烈起伏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牙关紧咬,死死瞪着纳兰霏。
理智告诉他,她说得对,句句在理。可情感上,那滔天的恨意和族人的痛苦,几乎要将他撕裂。
“那…那你说怎么办?!”他低吼着,声音嘶哑,“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害人?!看着阿弟…看着他们…”
“当然不是!”
纳兰霏斩钉截铁,眼神中燃烧着更坚定的火焰,“我们要让他们付出代价!千倍!万倍的代价!但要用脑子!用证据!一击必杀,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!”
她指着显微镜下那两片承载着致命真相的琉璃片,声音冷冽如冰:“这就是我们的武器!这血里的虫豸,沈家那诡异的鰼人酒,都是铁证!但还不够!我们要知道这虫子究竟从何而来?如何培育?如何投入赤水河?沈家背后站着谁?他们的整个阴谋链条,必须连根拔起!”
她深吸一口气,目光灼灼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。
“越是这个时候,我们越要沉住气,夸大哥。”
“愤怒是刀,但要用在砍向敌人要害的时候。现在,我们要做的是蛰伏,是收集更多的证据,是找到那个能彻底钉死他们的关键节点!沈家…还有他们背后的人,一个都跑不了!”
……